“初中校門口,來接。”
我言簡意賅地說完,接著掛斷了電話,因為到家那趟公交車走得很早,緊趕慢趕到底是沒能趕上,沒辦法,只能換乘了,可這一趟只能把我送到初中時的校門口,我不得不給爸媽打電話,但是我一點都不想打給他們,可是,也只有他們了。
電話里聽得出來,父親在下鄉爆米花,每年冬天父親都會如此,開著那輛有些老舊的手扶農車,到這村那村給別人爆米花。上初中的時候,因為學業并不是很忙,每逢寒假都會陪父親下鄉。那時父親除了爆米花還會進些對聯兒、窗花什么的。春聯很紅,窗花五顏六色,花樣很多很漂亮,自然會吸引不少人來買。
那段時間,早晨起得很早,吃完飯后就開始往車斗里搬東西了,我總會很開心地挎上錢包,坐在車斗里靜靜地聽著農車發出嗒嗒的聲響,路上的農田很寬敞,霧也朦朧,不冷……
幫人拿對聯的時候,總會因為攤子太大,我要跪下來才能拿到他們想要的東西,然后卷成筒,像卷獎狀一樣小心翼翼。有時候我會以為手里拿的真的是一張張獎狀,但有時候也會覺得很枯燥: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。沒人的時候,我會坐在車斗里等好幾個小時,那時候只剩下空蕩,父親早就就去遠處吆喝了,只剩下我一個人守著攤子,逢人來問價錢,我含糊不清,不知所措,直到看著那人搖頭離開,什么也沒買……
攤子要擺很久,要等天黑透了,街上沒人了才走。我總會拖著疲憊的雙腿,幫父親收攤,坐上車斗,迎著冷風回家。路上又路過那片田野,上了霜的麥子被黑夜染成了墨綠色,看不真切,月光不明,一切,都很朦朧。
等回到家,凍僵的手才漸漸有了知覺,滿手紅色,那是被春聯染的,還有手套、棉襖、臉頰,當然褲子也不例外,尤其是膝蓋最明顯,因為總是跪著拿東西。父親拿過錢包翻出一把一把的零錢,一塊和五塊的,被我白天收錢找錢時胡亂塞了進去,仔細去看都變成了紅色,一個一個的紅手印錯雜地印在上面,就連我帶去的幾張習題,它們原本的潔白也爬滿了紅色。
至于凍傷,難免的……
說起父親的那輛農車,自我記事開始,它就靜靜地停在了門口,我最喜歡爬上車斗在里面來回跳著,某種意義上,那是我的“蹦蹦床”,是我唯一的“游樂場”。
每到農時,就是那輛農車忙活的時候了:裝麥子,或者裝玉米。一袋一袋滿滿的,裝車的時候要幫爸媽抬上車。麥子還好,收麥子的時候,麥稈兒已經倒下了,地上是一片一片金黃的麥茬兒;但是收玉米就得仔細看著,玉米掰下來,玉米桿還立著,高高的,望不到遠方,密密麻麻。滿載玉米的麻袋總喜歡在玉米林里捉迷藏,一不留神就會忘記抬上車,于是就成了偷玉米人的囊中之物。好在家里有個我,頭一趟裝滿走后,我就會留在地里看玉米,那次果真遇到了偷玉米的人,是兩個婦人,挎著大大的布袋,裝著我家的玉米,我才意識到父親忘記把這一袋裝進車斗,認生的我不敢說話,到底是看不下去了,壯著膽子吼了一聲:“干什么呢!”那兩個婦人看到突然出現的我有些慌亂:“這是你家的玉米???”
“不是俺家的還能是你家的??!”我又吼了一聲,心里卻是砰砰直跳,不過還好,玉米是要回來了,兩人臨走時,我隨便掰了只瘦小的玉米塞給了她們……
農活也要忙到很晚,朝陽初升而來,披星戴月而歸。裝上最后一趟車,父親總會拿出一條厚厚的小毯子鋪在一袋一袋的糧食上面,再把我放到毯子上,囑咐我躺好別掉下來,這時才是我最開心的時候,也不管麥茬兒刺破了腳,又或玉米葉劃破了手,就那樣靜靜地躺在上面,聽著農車嗒嗒的聲響。四面八方的農車都在往家里趕,也都是滿載而歸,嗒嗒聲此起彼伏,我躺在上面看著撒滿星辰的夜空,很累,卻很開心……
直到我開始了高中生活,壓力從四面八方襲來,直線下滑的成績已經讓我無顏面對父母,但依然逼著自己一次一次地告訴他們:
“爸,媽,沒考好,很差。”對于成績,他們并未有什么不好的情緒,然而當我像以往那樣向他們傾訴煩惱時,他們總會大發雷霆。
“指望不上”四字常掛嘴邊,爭吵不斷,愈演愈烈,每一次的大休都像是一場戰爭的高潮。所以很多時候,我一點也不喜歡大休,不想回家,卻無法逃離。慢慢地,有關學校里的事,我再未向他們傾吐一字,封閉了自己。
所以這通電話,我打得很不情愿,卻也迫不得已,將手機歸還給文具店老板,心里就有些后悔。我依然記得三個星期前的大休,我們剛剛拉開“戰線”,而我一言不發地提走了行李箱,坐上了公交車……
天很黑了,嗒嗒的聲音傳來,越來越響,我重新調整心態,看著車子駛來,母親將我的行李箱裝上了車斗,車斗里是三兩臺爆米花的機器,父親下來走到我面前,想要抱我上去,最后卻愕然地看著我一步跨上了車斗,或許那時父親才意識到,我早已不是那個連低矮的車斗都上不去的小女孩兒了。
車上的我一言不發,靜靜地坐著,聽著農車啟動,發出嗒嗒的聲響——離開了燈光明亮的小鎮,駛向了前方的曠野……
大片大片的農田,是兩個小鎮之間的邊界,也是繁忙之間唯一的靜謐,家里的田地就在其中,是我們的必經之地。
我忽然感覺有人從后面抱住了我,是母親,她抱緊我道:“聽說你們考試了?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考得怎么樣?”
“有感覺了,還不錯。”
她好像有些興奮:“上上個星期天,是你十七歲生日吧?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十七歲了啊,哪一年都沒給你買過一回蛋糕。”
“不用。”
“你們學生不都喜歡嗎?”
我默然良久:“……爸說,不健康,會胖。”
“那你想吃啥,媽給你做。”
車子駛過那片熟悉的田地,我不再說話看著被夜晚染成墨綠色的它:我曾在這里和父親收麥子,我曾在這里掰玉米,我曾在這里吼過兩個婦人,我曾在這里吃過最好吃的面……
“那年在地里吃的面,挺好的。”我忽然道。
“那媽回去給你煮面條,想吃啥味兒的?雞蛋面還是……”
“比不過清湯面……”嗒嗒的聲響模糊了我的聲音,和這片土地揉在了一起……
我不再言語,看著遠方的燈光,是鎮上照過來的:五顏六色,很是絢麗,在這片寂靜的曠野中顯得格外突兀、刺眼。母親似乎注意到我看著前面遠遠的燈光,于是指著它們道:“你看,鎮上的燈,顏色真多,真好看??!”
“好看嗎?”
“不好看?”
我努力向前探身,想看清遠方繁華絢麗的燈光,不經意間回頭,卻是——一輪月亮。
……
2019年12月16日
責任編輯 陳老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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